1
十六岁时,我刚上初三。
远房亲戚来串门,看到满墙奖状上我的名字,瘪着嘴一脸嫌弃:
“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?嫁了人白白便宜别人!我们村有个白眼狼,她爹妈累死累活将她拉扯完大学,跑到大城市死活不回来了,翅膀硬了就六亲不认。”
“要我说啊,你家两儿娃子和妮子一个爹妈,读书指定也差不了,学费不说,以后娶媳妇,彩礼也是一笔大支出。妮子她妈死得早,你和妮子爹年纪也大了,长姐如母,怎么也该妮子出力了。与其继续读书浪费光阴,不如早早辍学打工,补贴家用,给弟弟们攒钱娶媳妇儿。”
这话一出,爸爸拍案而起。
“她要是个白眼儿狼,老子打断她的腿!”
眼里的狠厉,告诉我他不是在开玩笑。
奶奶尴尬笑着自我安慰:“是啊是啊,大宝小宝读书也不差的,就是玩心大。”
隔天,爸爸无视我苦苦哀求,强行给我办了退学。
因为我是未成年,他们只能把我送进食品黑作坊,一千块钱一个月,一个月休两天。
爸爸和奶奶听到工钱乐得合不拢嘴,然而这一千块钱并不是那么好拿的。
忍受着又脏又湿的恶臭环境,我每天工作十五个小时。
饭菜没有一点油水,这样高强度的工作,就是铁打的汉子也承受不住,何况我一个在长身体的孩子。
一个凌晨,我猝死在了工坊。
奶奶和爸爸闻讯赶来,开口就要一百万赔偿。
双方讨价还价半天,最后爸爸和奶奶带着十万心满意足回家。
“没想到这妮子死了还能值十万块钱,早知道多生两个丫头片子。有了这笔钱,以后大宝二宝买媳妇儿不用愁了。”爸爸洋洋得意。
“埋了也是浪费土地,不如和她娘一样剁了喂猪,还能多卖二两肉。”
“听娘的。”
我的魂魄飘在空中,遍体生寒。
两人盘算着榨取我最后一点利用价值,却连一小块墓地都不愿意给我!
这就是我最亲的家人!
2
“丫头,你叫什么名字?”
记忆中明星陈叔叔那张和蔼的脸在我眼前逐渐变得清晰。
我这才意识到,我重生了!
那一瞬的惊喜让我头晕目眩,我稳住心神,捏紧双拳。
前世,我为家人、为弟弟,活得疲惫而愚蠢,最后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,没人为我掉一滴眼泪。
那么这一次,我定要抓住这来之不易的机会,摆脱吸血鬼家庭,为自己而活!
我腼腆一笑,“我叫田妮子。”
“这小姑娘笑起来真好看欸。”
明星大哥哥小林眼睛亮亮地夸赞,我立刻羞得小脸通红。
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直白的夸过我,就连我最引以为傲的学习成绩,人们也只会说: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?
从小生活在贬低和拉踩中的孩子,被人夸赞时第一时间产生的不是高兴,而是自我怀疑和不配得感。
我也一样。
但下一瞬,我立刻将这样的想法甩出脑子。
有些人的认知只配得到那些挫折和苦难,我不愿再做牛马,便要解放自己的思想。
是以陈叔叔摸着我的头,问我有什么愿望时,我不再如上一世那样畏畏缩缩。
挺直了腰板,满脸憧憬地说:“我想学跳舞!”
大伙都很惊讶,陈叔叔更是问我为什么有这样的想法,我直言:“很喜欢很喜欢跳舞。”
随即在众人面前展示我的自学基本功:一字马、下腰、转圈、转身、翻滚。
接着将我从电视上学来的舞蹈毫无保留跳出来。
顶着摄制组的聚光灯,我将每一个动作极尽完美,仿佛自己生来就是那么耀眼夺目。
一舞毕,我跳得酣畅淋漓。
在众人的脸上,我看到了震惊、赞叹、惊艳,下一刻的掌声如雷贯耳。
“这孩子太牛了!简直天赋异禀,陈哥,真可以支助她学跳舞。”
陈叔叔看着我,一脸沉思,“妮子,一会儿可以带叔叔去你家坐坐吗?”
得意于这次我的良好表现,陈叔叔主动提出去我家做客。
上一世完全相反,是我主动提及的,看来一切开始悄然有了变化。
我没来得及高兴两秒,便回想起上一世的不愉快。
奶奶带着弟弟回到家,见家里多了几个陌生人,没等我给她介绍,一记耳光就扇在了我脸上。
一边查看屋子,一边喋喋不休,“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往家里带,死丫头,猪喂了吗?饭也不煮,我看你是皮痒欠揍了!”
奶奶毫不掩饰自己的嫌恶,陈叔叔尴尬不已,却还安慰委屈哭泣的我。
“没事儿,咱不哭啊,没事儿的。”
在得知来家里的是电视台的人后,奶奶立刻换了一张脸,将我塞进屋,把两个弟弟推到摄影机前面。
“领导,哎哟,我们家苦啊!孩子他娘去得早,他爹在外面打工供三个孩子读书,老婆子我一把老骨头还要挑起重担,拉扯三个孩子,还要种庄家喂猪,没有政府的支助,我们这个家就要撑不下去了喂……”
奶奶驾轻就熟,一把鼻涕一把泪,两个弟弟跟着挤出两滴马尿。
“妈妈,大宝(小宝)好想你!爸爸,你什么时候才回家?别人都说我们是没爹没妈的孩子,都欺负我们,呜呜……”
村子里家家都不富裕,为了争夺政府补贴,奶奶一手卖惨绝活儿练得如火纯青。
我家猪圈那几头猪,便是奶奶这样哭来的。
但节目组并没有被她欺骗,打过招呼起身告辞,再没有提要支助我的事。
3
后来在黑作坊一次次回忆这件事,我才明白陈叔叔离开时那看向我那犹豫而复杂的眼神。
他犹豫了,怕给我的支助最终会用到弟弟们身上,怕我成才后被一家人趴在身上吸血。
他不想因为他的干预造成我一生的悲剧。
但他不知道,即使上一世我一事无成,却仍然逃脱不了被剥削,被压榨的命运。
重男轻女的家庭我无法改变,但我可以让他看到一个女孩抗争命运的决心!
我点头,答应了他想要去我家的想法。
接着轮到小林哥哥选择小朋友,他选了和我同班的田耀祖。
哥哥问他有什么愿望,他抹着眼泪说:“我想妈妈,想见妈妈,问问她为什么不要我。”
这番话立刻引起了大伙的好奇,耀祖声泪俱下,
“我妈妈嫌家里穷,在我三个月大的时候就丢下我跑了,我从来没有见过她。看到别人都有妈妈,我真的好想她,只要让我见她一面,抱抱她,让我干什么我都愿意……”
他哭得情真意切,大哥哥不自觉红了眼眶,我暗自冷笑。
田耀祖的妈妈和我妈妈都是大学生,是同一批被拐卖进村子的。
只是他妈妈运气好,生下他找到机会逃了出去,也是这个村子这些年唯一一个成功逃出去的女人。
而我妈妈,生小宝弟弟时难产,奶奶一剪刀将她剪开,把弟弟抱了出来。
像扔破布一样将她的尸体丢进猪圈喂猪。
“这孩子太可怜了,小林,你可以通过网络帮他找妈妈。”
哥哥点头,一脸赞同。
陈叔叔是个清醒且阅历丰富的人,上一世他就此提出不同意见,
“还是再考虑下,都是成年人,有自己的选择,贸然找上门打扰别人的生活很不礼貌,就算找到别人也不一定愿意相认,到时孩子更伤心。”
其实他是想说:不要相信别人的一面之词,一个孩子最容易受家人的影响,说出的话必然利己。
一个女人并不是嫁过去才知道男方贫穷的,她既然选择在孩子三个月大就迫不及待离开,必然有其他原因,也许“穷”是男方的保护色。
和前一世一样,小林哥哥和其他人似懂非懂、犹豫不决。
为了那个逃出去的阿姨,也为了我自己。
我拽了拽陈叔叔的衣摆,将他拉到一旁,避开摄像头悄悄问他:
“叔叔,拐卖是什么意思?城里的房子真的很漂亮吗?”
陈叔叔一怔,目光锐利:“妮子,你从哪里知道的?”
我满脸天真懵懂,“村里的叔叔伯伯们私下说,我和耀祖的妈妈是同一批拐卖进来的大学生,是城里人,有人建议耀祖爸爸一定要找到耀祖妈妈,补偿耀祖这么多年没妈的苦日子,让她给耀祖在城里买房,让耀祖以后也当城里人。”
那一瞬,陈叔叔的脸色黑得吓人,却还是轻声细语地问我:“那你妈妈呢?”
想到那个可怜的妈妈,我眼眶泛红,“妈妈生下小宝弟弟就死了……”
陈叔叔蹲下哄我,轻柔地给我擦眼泪,慈祥的模样和我梦中的爸爸重合。
那一刻,真的好羡慕能成为他女儿的小女孩。
“别哭,好孩子,你是个好孩子!”
4
有了我的证实,陈叔叔立刻掐灭了小林哥哥给耀祖找妈妈的想法。
他知道这件事不能让耀祖家知道是我告的密,更不能上电视,一力担下来所以。
各自选好小朋友后,大伙兵分各路去完成任务,陈叔叔跟着我回家。
奶奶依旧不在,看到满墙的奖状,叔叔露出赞许的目光。
我点了柴火,用自家产的茶叶煮茶,这是家里能掏出来招待客人为数不多的东西。
叔叔撸了袖子就要来帮忙。
就在这时,奶奶回来了。
看到家里几个陌生人,如上一世一样,她上来就给了我一耳光,随即检查房间有没有丢东西,嘴里还在念念有词。
眼泪在眼眶打转,即使重来一次,纵使对她们已不抱希望,仅剩不多的自尊还是被深深刺痛。
她们的漠视和嫌恶从不遮掩,上一世我竟然愚蠢到为她们倾尽所有,活该落得那样一个悲惨下场!
我狠狠抹了一把眼泪,默默告诫自己,一定要飞出大山,逃离这里!
“你们真是电视台的?死丫头还杵着干什么?快回房去!领导,这妮子没啥好拍的,要拍就拍我和两个孙子吧!”
一如前世,奶奶得知他们的身份立刻变脸。
“诶领导别走啊!”
奶奶刚准备唱戏,奈何大伙都不是傻子,陈叔叔没搭理她,起身告辞。
奶奶眼见留不住人,跑过来拧我,“死丫头,不早点告诉我他们是电视台的人!去给我把人叫回来,不然看我怎么收拾你!”
我暗自嗤笑,向人摆脸色的是她,得罪了人怪我没有提前告诉,她给我机会开口了吗?
还想着被采访后有补助,真是痴人说梦、愚昧贪婪!
也好,就让我亲自戳破她的美梦!
我追上叔叔,向他道歉:
“叔叔对不起!我不是故意隐瞒的,奶奶说你们采访有支助,其实比我家更穷的人家还有许多,我觉得他们比我家更需要……”
得知奶奶重男轻女后,陈叔叔转而选择了其他小孩,与其被放弃,不如先发制人,以退为进,博取一个好印象。
陈叔叔毫不在意,微微一笑,“叔叔知道了。”
我松一口气,看着他转身。
这么说,陈叔叔只当我是误会了,以此借坡下驴。
奶奶见我没将人带回来,一掌拍得我后背生疼。
“没用的东西,这么点小事都干不好,当初生下你就该丢到粪桶里溺死!浪费粮食的玩意儿……”
这样污糟恶毒的话我忍了一世,这王八谁爱当谁当,我恕不奉陪。
我一把将老太婆推开。
“那你别活了,节约粮食,下不了手我帮你!”
说完,我抄起院子里剁猪草的大刀便朝她挥去。
老太婆被我推得一个趔趄,刚稳住身形,就被迎面而来的大刀吓得面色发白,抱头鼠窜。
“俺的娘啊!死妮子,你疯了!”
见我毫不留情,她屁滚尿流夺门而出。
“死丫头!看你老爹回来收拾你!”
等人走了,我呼哧带喘,胸口的郁气消了大半,两辈子,从没像此刻一样畅快!
真印证了那句话:穷的怕横的,横的怕不要命的。
5
高兴完我才想到一个重要问题,如今这具身体只有八岁,因为长期营养不良长得极其瘦弱,若爸爸回来,我只有挨揍的份儿。
但兵来将挡,水来土掩,这次我绝不做逆来顺受的窝囊废!
那日后,老太婆怂了许多,难得让我过了一段安生日子。
除去上学,我经常跟在陈叔叔身旁帮忙,大伙都很喜欢我,常常夸我是个好孩子。
半个月后,节目录制结束,大家一起吃蛋糕庆祝。
上一世,我将自己那一份放在袋子里带回家给弟弟,叔叔知道后露出无奈又惋惜的表情,可惜我前世没看懂。
他在可惜一个多好的孩子,在家人不断洗脑下成为了一个“伏弟魔”,完全失去自我。
他想拯救我,却又无从下手。
让一个人不再忍饥挨饿固然简单,但要改变她的思想却艰难重重。
他希望我自立,有自救的决心,而不是他多此一举去拯救一个被洗脑的提线木偶。
所以在离开前,他送了我一双不合脚的鞋,和一个电话手表。
若手表出现在弟弟手上,我再没有与他联系,那我这个人便已经无药可救!
这是他给我最后的机会,我绝不允许再次失去!
吃完蛋糕,大伙一一告别,陈叔叔仍旧拿出他的礼物,和前世一样,一双鞋、一个电话手表。
“妮子,想叔叔了,就用这个打给叔叔,若有困难,也可以给叔叔打电话。”
我点点头,哭着和叔叔到了别。
老太婆也在人群中,看着我的手,双眼放光。
何止是她,这样的精贵玩意儿,在这大山是独一份儿,怎么不招人眼热?
我恶狠狠瞪着她,她便缩回了头。
她在等,等我爸爸回来收拾我,到时我自然会乖乖将手表交出来。
一个月后,爸爸背着大包小包回来了,抱着他两个儿子一顿稀罕,随后朝我挥了挥手。
我看着他,没动。
他说:“一年不见,妮子长高了,有力气和你奶奶动手了。”
他眼含警告,并不是他有多孝顺,而是因为他的权威遭到了挑衅,这让他很不爽。
见我如同木头杵着,他失去了耐心,从行李里掏出一根崭新蹭亮的钢棍,看这架势是特意为我准备。
棍子落在我身上的时候我没躲。
但他想要夺电话手表时,我恶狠狠咬住他的手,生生撕下一块肉。
鲜血刺痛了爸爸双目,他果然被我激怒,棍棒和拳头悉数落在我身上。
老太婆和两个弟弟站在一旁欢呼雀跃:
“小白眼狼,毛还没长齐就要反天,等你长大还得了?就该掐死一了百了。”
“爸爸使劲揍她!叫她不把东西给我们。”
血液流进眼睛,我模糊了视线,却阻挡不住彻骨的恨意。
忍着剧痛,我颤抖着手拨通了那个演练了无数遍的电话。
“叔叔救我!”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