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邦!邦!邦!”
四更的梆子刚敲过,崇安公主府内,灯火渐明,女使小厮的身影穿在府中。
暮岁时节,江州城天寒地冻,泼水成冰。公主府卧房的地龙烧得旺盛,丝毫感觉不到屋外刺骨逼人的寒气。
魏惜仍在沉睡,乌黑的长发铺满整个金丝软枕,一张小脸陷在厚厚的素色锦被里,额头上布了一层薄汗,蛾眉紧蹙,脸颊上黏腻着的发丝,双手无意识地攥着被角。
屋外,一个碧衣女使轻轻掀开门帘一角,内室里的热气扑面而来。她探了探头,瞧着榻上的人没有要醒的样子,又悄悄把帘子放下,退回屋外。
“公主醒了吗?”另一个绀衣女使压低声音问道。
碧衣女使摇了摇头,“还睡着。”说着碰了碰身侧的人的胳膊,“时辰到了,你去唤公主起身。”
绀衣女使缩了缩脖子,“我才不去呢,万一惹恼了公主……”话没说完,眼神里尽是畏惧。
“你不去,待会误了时辰,咱俩都不好过……”
“要去你去,我可不敢,公主子时方睡下,这才睡了一个时辰,这会子又叫醒她,借我两个胆子我也不敢……”
二人皆是刚入府不久的女使,一直在屋外伺候。虽没近身见过公主容姿,但长公主娇蛮跋扈,手段狠辣的威名是人人皆知的,民间更有“玉面罗刹”长公主,可止小儿啼哭的传言。
今日是她二人头一回进屋伺候,心里更加忐忑不安,生怕惹了主子不快,站在门口,你推我我推你,谁都不敢进内室触霉头。
“吵吵闹闹成何体统!”一个威严的女声从二人身后传来。
来人是公主府掌事姑姑青姑,三十出头模样,一身苍艾色长袄,发髻梳得一丝不苟,沉着面色晲着二人。
两个女使并到一旁,怯怯开口,“青姑姑。”
青姑看着低眉顺眼的二人,板着脸问道,“公主醒了吗?”
“还未。”
“准备公主起身。”青姑吩咐完,便揭开门帘进了内室。
进了内室,青姑熟练地挂起床幔,上前轻唤还在沉睡的魏惜,“公主,公主。”
魏惜缓缓睁开眼睛,整个人汗涔涔的,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。素色寝衣湿哒哒地贴在身上,衬得她皮肤白里透红,妩媚风情。
“怎么了,又到十五了吗……”魏惜刚醒的声音,黏黏糊糊,脑袋也有些迷糊。
魏惜梦魇汗湿了衣服的情形,青姑早已见怪不怪,转身打开衣柜,取来干净的亵衣。
“没到十五,今日初八。”青姑一边伺候她更衣,一边沉稳地回答道。
“不是十五,那起这么早作甚……”魏惜看着屋外的墨色,打了个哈欠,一副没睡醒的样子。
“公主,今日是十二月初八。”青姑提醒道。
魏惜闻言,本来还有些混沌的脑袋,一下子清明了,眼睛不禁睁大了些。
“今日是陛下的乾元节。”青姑手上的动作没停,补充道。
“十二月初八,”魏惜喃喃地重复了一遍,“乾元节。”
大魏皇帝加冠的生辰,被称为乾元节。
现今大魏的皇帝魏慎,并不是皇室的嫡亲血脉。
先帝与皇后感情笃深,后宫空置。子嗣只有皇后所出的一女,崇安长公主魏惜。先皇后也曾诞下一子,只是小皇子不到半岁便夭折了。
皇室后继无人,先帝在皇亲宗族里选了魏慎承继皇嗣,传承皇位。
先帝驾崩后,魏惜扶持新帝魏慎登基,成为摄政长公主。
魏惜从十二岁到十八岁,日日五更上朝,直至十八岁出宫立府后,她上朝的次数渐少,如今,只有每月十五会进宫一次,其余时间她都闭门不出。
魏慎今日冠礼,可不能少了她这个摄政长公主到场。
门帘被掀起,刚刚门外的两个女使端着铜盆和帕子走了进来。
魏惜下床走到妆奁前,两个女使静静地将物品端到她面前来。
魏惜将手浸入盆中,盆内温水散发着淡淡的花香,掬了一捧水净面后,拿帕子擦拭时,她才注意到今日这两个女使似乎有些不同。
“你们,什么时候来的?”魏惜一边擦拭一边不经意地询问。
端着铜盆的碧衣女使恭敬地回道,“回公主,奴婢们七日前刚分来,一直跟着朝颜和夕颜姐姐在屋外听吩咐,今日是第一回进屋伺候。”
“嗯。”魏惜淡淡点了点头。
两个女使见魏惜神色淡漠,以为头一回进屋伺候,哪里没做好惹恼了公主,吓得将头垂得更低了。
“把头抬起来,身子站直了,公主身边的一等女使,做什么小家子气。”青姑取来公主朝服,看见两个鹌鹑状的女使,开口训道。
“是。”女使们随即站直了身子,不安地抬起头,仍不敢直视面前的公主。
“别怕,本宫不吃人的。”
魏惜的声音温温柔柔,似乎和传闻里呼风唤雨“罗刹公主”并不相同,两个女使鬼使神差地抬起头来,终于看清了她的面貌。
面前的人,垂在胸前的黑发如瀑,蛾眉似雾,袅袅婷婷,一双杏眼宛若水中明月,水润透亮,肌肤雪白晶莹,正噙着淡淡的笑容望着她们。
这哪里像罗刹,分明是九天玄女。女使们都看呆了。
“你们以后也叫朝颜和夕颜吧。”魏惜很快收了笑容,分别指了指二人。
两个女使连忙跪下,“谢公主赐名。”声音里是藏不住的欣喜。
这是认可了她们的意思。
公主府内,除了掌事姑姑青姑是魏惜从宫里带出来的,还有朝颜和夕颜这两个名字。
青姑本名青娘,是先皇后宫里的大宫女。先皇后崩逝后,就成了魏惜身边的掌事姑姑。
朝颜夕颜原是魏惜的贴身女使,与她一同长大。先帝驾崩后,她成了摄政长公主,整个大魏都在她手里,想取她性命的人接踵而至。朝颜夕颜为保护她,死在了皇宫的第七场暗杀里。
此后,她身边的侍从,上到一等贴身女使,下到赶车的马夫,每三年一换。身边的人来来去去,她也懒怠花心思,一等女使一概皆叫朝颜夕颜。
就算有着相同的名字,身边的人终究是不同的。除了青姑,她终究无人可信。
魏惜接过青姑怀里的挼蓝色朝服,指腹摩挲着布料上的祥云花纹,思忖半晌,俶尔扬起头,“今日不穿这个,将我那身赤霞色朝服拿来。”
青姑欲言又止,最终却什么也没说,片刻后拿来了新的朝服。
此时,朝颜和夕颜正好端着药壶和一个描金匣子走了进来。朝颜将药壶的药倒进碗中,顿时,药汤的苦涩味充斥着整个内室。
朝颜将药端上前,魏惜刚换好新的朝服,看见面前黑漆漆的药碗,眉头不禁皱了起来。
“怎么又喝这药?”
一闻到这药苦涩的味道,魏惜整个人就蔫了一半。
“这药都停了大半年了,怎么今日又端来了……”魏惜说着将面前的药碗推开。
朝颜端着药碗进退两难,青姑停下替魏惜整理衣服的手,直接端起药碗,送到她面前。
“日子到了,殿下梦魇又犯了,还是把药喝了,身子也舒坦些。”
魏惜抬头对上青姑复杂的目光,眼睛里像是打翻的墨水,眸子里藏着说不清的情绪。
她没有再言,接过药碗,一饮而尽。
捧着蜜饯匣子的夕颜立马上前,魏惜摆了摆手,将药味留在口中。
药汤的苦涩酸腥在口腔里散开,像一张沉重的大网将她笼在其中。
“日子又到了,”魏惜坐在妆奁前,“他还是一次都不肯来我梦里……”
青姑拿着梳子替她梳发,神色犹豫道,“三年了,殿下还是尽早放下吧。”
魏惜望向镜子里的自己,容貌灿烂依旧,只有她自己知道,外表再光灿夺目,她的内里早已破烂不堪了。
“放下?”魏惜眯起空洞的双眼。
“丈夫的忌日与自己弟弟的生辰是同一天,这叫我做妻子的如何放得下?”
魏惜的声音不大,如同落入黑夜里的湖水里的一枚石子,泛起的涟漪都被夜色所吞噬,激起的水花声却震耳欲聋。
“公主!慎言!”青姑出言阻止她继续说下去。
朝颜和夕颜闻言皆是一惊,赶忙跪下,将头埋在膝盖里,生恐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。
镜子里的魏惜嘴角勾起了一抹狠厉,“姑姑,怕什么,就算在他面前说,他又能拿本宫怎样。”
跪在地上的朝颜夕颜,大气都不敢出,惊觉眼前的公主,到底是权倾朝野的“罗刹公主”。
“公主,今日是陛下的冠礼。”青姑软了语气,提醒魏惜。
“本宫自然知道。”魏惜收了神色,又恢复温柔似水的面孔。
“这不是新换了一身的朝服,自是要去给皇帝加冠道贺的。”
青姑梳发的手一滞,看向镜子里的公主,面容明媚动人,眉宇间酷似先帝,也如先帝一般的偏执。
先帝与皇后一生一世一双人,宁愿过继嗣子都不肯纳妃,他们的女儿亦是如此,认准了一人,自然也是一世。
三年前,驸马离奇死在了魏慎的生辰宴上。所有人都以为魏惜睚眦必报的性格,自然要和皇帝闹翻,朝中上下都在等她出错,好借机收回她手中的摄政大权。
出乎意料的是,魏惜什么也没做。没有暴怒,没有和皇帝闹翻,只平静地为驸马发了丧,甚至以守寡之名,止步朝堂,闭门谢客,只每月十五会去宫里点卯一次,大有还政之意。
青姑握紧了手中的梳子,目光落在魏惜的艳红朝服上。
驸马死了三年,魏惜也就守孝了三年。这三年,她只着素服,日日在佛前诵经,祈求驸马入梦,驸马却从未出现她的梦中,心中郁结难解,她也落下个梦魇盗汗的隐疾。
魏惜做了二十三年的长公主,她无愧于心,无愧于民,无愧大魏,她唯独愧对一人,她的驸马莫长恩。
她与驸马的姻缘,本是她一厢情愿,强求来的。驸马婚后非但没有怨怼,反而待她极好,她在他身上看到了父皇的影子。她曾以为她与驸马,也会如同她的父皇母后一样,一生一世一双人。
魏慎的生辰宴,让这一切戛然而止。
当年,她因身体不适,驸马替她先行入宫,只是还没等她来得及入宫,驸马面目全非的尸体被送进了公主府。
新婚不过两年,驸马音容犹在眼前,而她已成新寡,这教她怎能不恨。
“青姑,我有多久没参加朝中典礼了?”魏惜装扮完毕,瞧着镜子里盛装打扮的自己,有些陌生。
“回公主,有三年了。”
三年孝期已满,她该做回长公主魏惜了。
*
大魏皇宫,高台矗立,礼乐齐鸣,旌旗猎猎。
宫廷戍卫远远将冠礼台围住,台下两侧的文武百官执着笏板整齐地站着。
魏惜一袭赤霞金丝九凤朝服,发髻高耸,两侧簪了十二支金簪,并一对九羽金凤衔珠长流苏步摇,耳上坠着东珠福寿金铛,立于高台之上。
朱红色长毯从冠礼台上铺到百官队伍之尾,长毯末端,黄罗华盖挡住了站着的人影。
“啪!啪!啪!”
礼官在台下甩响长鞭,宣告着冠礼开始。
华盖轻启,新帝魏慎一身赤金九龙衮服,九爪盘旋玉龙腰带系在腰间,迈着有力的步伐缓缓向高台走去。
乐器的奏鸣声随着寒风飘向宫外,整个江州城都是一片喜庆。
冠礼台上,魏惜的衣袂轻扬,金钗流苏也随风叮当作响。魏慎走到她面前,身后的内官,立马捧着十二旒白玉珠冠冕上前。
“承天之命,天子加冠。万民所仰,众臣所归。天子冠礼,启。”...